出了會場,權澤舟剛關上門便忍不住發出嘆息。他伸手將箍緊的領帶鬆開一些,動作卻突然停頓。走廊那頭,天然氣公司的業務負責人還在打電話催促,雖然壓低了嗓門,但語調仍相當激動地訓斥:
「代表到底在哪裡?他出發了嗎?到底是想急死誰啊?」
權澤舟悄悄從他身後經過。用不了多久,對方醞釀多時的怒火瞬間一發不可收拾。
「代理人?你在說什麼?怎麼會是代理人來!」
長時間的隱忍在這一刻徹底崩潰。權澤舟輕輕咂嘴,繼續慢悠悠地朝洗手間走去。
洗手間得穿越一條獨立的走廊才會抵達。他推開那扇跟挑高五公尺的天花板一樣高聳的門,走了進去。一如往常,他進門後先習慣性地查看內部空間。裡面沒人。他輕輕地呼了口氣,走到洗手臺前。
手上沒沾到東西,但權澤舟一邊洗著手,一邊反省自己這段時間的行動。前天他看著林部長寄來的PDF文件看到睡著。除了做了些不安穩的夢之外,整晚睡得倒還算不錯。可能累到中途一度失去意識也說不定。
昨天上午看完剩下的文件內容,下午則去了趟機場迎接日本代表團的主要成員。權澤舟一一回顧從那時以來發生的所有情況,目前為止並沒有犯下什麼大錯。而且讀書果然還是得靠臨時抱佛腳,他在兩天內快速讀完合約資料,趁著記憶猶新的階段,與對方交談時也能毫不費力地理解。
就在這時,權澤舟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。只有一個人的嗓音,不是自言自語,應該是在通電話。會是剛才那個天然氣公司的業務負責人嗎?門被打開,就在對方聲音變得更加清晰的同時,權澤舟渾身一僵。
「……不,來是來了,但感覺實在無聊透了。」
這聲音,好像在哪聽過。是在哪裡聽到的?
並非很久之前的記憶,也不是經常聽見的熟悉嗓音。但這道聲音曾在某個瞬間深深刻在腦海裡,令人印象無比深刻。
正當權澤舟試圖從模糊的印象中挖掘出這段記憶時,聲音再次清楚地從背後響起。
「話先說清楚,光是上次善後就已經夠麻煩了。」
是他。權澤舟不用回頭也能肯定,這個人正是兩天前在那棟廢棄建築裡遇到的殺人魔。剛意識到這點,全身感官立刻變得無比敏銳。最先甦醒過來的是嗅覺。
淡淡的溼樹葉燃燒的氣味悄然彌漫在空氣中,接著不意外地聞到了隱約的干邑白蘭地和一股馥郁的芳香——是高希霸貝喜奇。那道無法忽視的刺激,彷彿壓住了權澤舟的肩膀,使他喘不過氣來。即便對方此刻並未點燃雪茄,這股壓迫感依然強烈。
那傢伙的聲音仍停留在權澤舟背後。他在門邊停下腳步通電話。
赫然間,權澤舟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。他不需要回頭,也不需要看向鏡子,就能確定那個傢伙正在注視著自己。權澤舟的背脊開始發涼。
「總之……我知道了。」
也許是錯覺,對方說著「總之」的時候似乎有點拖長音。說完最後這句話,通話結束。權澤舟感覺背後探尋的目光變得愈發明顯。現在,安靜下來的洗手間裡,只剩下權澤舟和他兩個人。
權澤舟繼續洗著手,暗中觀察對方的動向。他視線盯著自己的手,沒有表現出任何認出對方的跡象。空氣頓時變得沉重,時間似乎走得極為緩慢。
不知過了多久,對方的腳步才開始移動。他走到權澤舟旁邊的洗手檯,打開水龍頭,「嘶」的一聲輕響後,水龍頭開始出水。對方輕輕揉搓著雙手,連這麼小幅度的動作,也讓他身上的高希霸雪茄味變得更濃。那天第一次聞到這個氣味的記憶又浮現在權澤舟的腦海。
他盡可能地保持鎮定,假裝不在意對方,關上水龍頭,並用一旁準備好的毛巾擦乾雙手。
權澤舟不知道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混蛋為何偏偏在這個時間、如此湊巧地出現在這裡。如果只是偶遇,那還真是該死的巧合。從對方的經濟能力來考量的話,會在這裡現身並不算奇怪。現在唯一的問題是,自己正和這傢伙一起關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。
要趕快避開他,絕不能和他待在同一個空間——這樣的念頭瞬間支配整個身體。權澤舟能感覺到腦壓因緊張而上升。
他把溼毛巾丟進回收箱,準備馬上離開。下一刻,對方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促使他停下了腳步。
「不打個招呼嗎?我們之前好像見過面吧。」
說著還補了一句:「日本人不是都很有禮貌的嗎?」權澤舟沒有回頭,也沒有勇氣轉動手中的門把。任意行動的話,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事。就算現在在這裡遭遇不測,甚至是被對方慢慢地碎屍萬段,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。屍體大概要到很久之後才會被發現。
權澤舟猶豫之際,那傢伙又嘲諷道:「原來日本武士的禮節也不過爾爾。」語氣雖然悠閒,卻一點也不讓人感到輕鬆。
接下來他沒有再繼續開口。而權澤舟全神貫注地注意著身後動靜,最終還是悶聲不響地走出洗手間。門關上的剎那,終於和對方分隔開來,權澤舟如釋重負。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著,甚至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加速的。他都快忘了上一次這麼緊張是什麼時候的事了。
總之必須馬上離開這裡。就在權澤舟遵循本能準備迅速離去時,外套內側的口袋裡突然傳來震動。坂本弘的手機應該在外側口袋裡,那麼這震動應該是來自總部聯絡用的公務手機。
權澤舟驟然想起之前林部長說要傳搭檔的照片過來。掏出手機一看,林部長果然寄給他一張圖檔。
他毫不猶豫地點開檔案。要完全顯示照片大約需要兩三秒的時間。一秒,兩秒,三秒——他按下「下載完成」的提示通知,放大的照片終於跳出來。
「……嗯?這不是我嗎?」
無預警冒出來的聲音,嚇得權澤舟沒抓穩手機,差點掉落在地。
他不動聲色地轉動眼珠,往地板上瞥去,從他身後延伸出一個將他吞沒的巨大黑影。不必回頭,權澤舟已經知道是誰了。濃烈的雪茄木頭香氣幾乎麻痺他的嗅覺神經。
天然氣公司的代表到頭來還是沒現身。最後,餐廳裡等待的人們只好一起吃了頓飯,簡單聊了一下就散會了。因長途飛行而疲憊的日本代表團也各自回到房間休息。多虧於此,權澤舟提早結束今天的工作。只不過,真正的難題現在才要開始。
權澤舟連自己的房間都不敢進,一直在門口徘徊。隔了好一會,他才深吸一口氣,打開了門。
「……」
視線首先掃向窗邊的桌子。只見殺人魔放著好好的椅子不坐,倚坐在桌子邊緣俯瞰窗外。看來是因為腿太長,索性坐在桌子上比較舒服。那人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背部透露出一股壓迫的氣息。似乎察覺到了權澤舟的目光,他無聲地轉過頭。
在逆光的映襯下,他的頭髮散發白金色的光暈,介於白色和金色之間,閃耀著靜謐柔和的光芒。儘管眉色較淡,眉峰卻自信地向上延展,讓人不由得猜測他有著敏銳的性格。長長的睫毛半掩著,那雙半透明的藍翡色眼瞳,同時流露出隱祕的野性與冷靜的理性,交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。高挺而光滑的鼻梁,線條流暢地將視線自然引導至他的嘴脣。他嘴邊噙著一抹明顯的笑容,但絲毫沒有緩解權澤舟的緊張感。人的眼睛不會說謊,會弄虛作假的,應該就是始終噙著微笑弧度的那張嘴了。
整體來說,這傢伙確實有張姣好的面貌,但權澤舟就是無法對他產生好感。目光一相接,周圍的空氣粒子彷彿瞬間凍結。那道視線靜靜地蠢動,就像在窺伺著獵物,根本不像是人類會有的眼神。
他大方地向僵立在門口的權澤舟招呼道:
「別客氣,進來吧。」
簡直把自己當成了主人。權澤舟搖搖頭,脫下外套。就在此刻,一股濃郁的雪茄味撲面而來,讓他猛地轉過頭去。味道雖然不算刺鼻,卻讓權澤舟心裡極為不適,或許是因為與這傢伙初次見面的衝擊還沒能抹滅。
像是未能察覺到權澤舟臉上滿溢的反感,對方主動伸長手臂要求握手:
「我是傑尼亞。」
權澤舟盯著對方伸過來的手,下意識想著那天貫穿別人眼窩的是否就是這隻手,卻見那隻手猛然逼近。他嚇得一震,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拉開距離。
見白皙的指尖停在自己左胸口前,權澤舟胸腔驟然發緊,難以正常呼吸。不料那靜止的手指頭像是在戲弄他一般,頓時輕輕搖晃起來。極度緊繃的神經瞬間鬆懈,權澤舟露出不悅的神色。傑尼亞笑著收回手。
「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啊?」
「還用說嗎?要是能揍你一頓,也許就會好一點。」
權澤舟咬牙切齒,下頜不自覺用力。傑尼亞聽了只是輕笑一聲,顯然沒把這句話當一回事。
「所以,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你不是已經知道了?」
「發音太拗口了,有沒有比較簡單的稱呼方式?」
「覺得拗口就別叫。」
「……」
權澤舟不耐煩的回答換來一道深沉的目光。傑尼亞的嘴依然彎成弧狀,眼睛卻發出異常銳利的光芒。房內出現短暫的沉默。權澤舟束手無策地接受對方的盯視,沒一下子便渾身不自在了起來。
傑尼亞半晌後打破沉默,開口問權澤舟:「聽說你去了警局?」他笑得若無其事,彷彿完全遺忘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。權澤舟凝視著他沒有搭腔,幾乎是用眼神充滿高度戒備,不讓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一分一毫的破綻。傑尼亞不以為意,從桌上站起來,走向了房間內的迷你吧。他掃了一眼那裡陳列的小酒瓶,最後選了一瓶威士忌。以酒潤喉後,傑尼亞聳了個肩。
「有必要這麼提防我嗎?我當時只不過是想解救身陷險境的搭檔罷了。」
他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談論著自己異常的行徑。權澤舟保持警覺,繼續注視他的一舉一動。
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的?」
「什麼時候?當然是從一開始囉。」
從機場就開始跟了?是在等待著接觸的時機,直到自己被綁架才出手相救嗎?那當時為什麼不直接表明身分?
傑尼亞倏地咧嘴一笑,似乎看穿了權澤舟心中的疑惑。
「總部叫我乖乖等到今天再跟你相認。要不是你那天被折磨得那麼狼狽,我也沒出手的必要。」
被威士忌滋潤過的脣瓣笑得充滿挑釁,再次激起權澤舟努力壓下的屈辱感。本以為那完全不像是人類的怪力應該算是不同層級的異類,殊不知這傢伙竟然是自己的搭檔?這無形中刺傷了他的自尊心。
「你給人的第一印象還真是特別,初見面就能見識到你徒手挖人眼球的絕技。」
權澤舟說著咂嘴一聲。既然知道傑尼亞是自己的同伴,就沒必要再對他畏首畏尾的。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上,僅僅這一個事實便消除了他此前對傑尼亞的恐懼感。面對他突然的譴責,傑尼亞嘴角一勾,揶揄道:
「突然間充當起和平主義者來了?」
「我只是比較喜歡乾淨俐落的方式。」
「喜歡乾淨俐落,所以用槍掃射?一言不合就直接扔炸彈解決?哎,這也太沒人情味了。」
傑尼亞虛情假意地搖頭,然後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。
「你想想看,人類不是永遠在追求成為特別的存在?就算是臨死的那一刻,也希望自己能死得風光些。如果他們的死只被草草概括成報紙上某一隅的『死於槍擊』四個字,那多空虛、多無趣啊。至少在我幫他把雙眼戳穿之後,關於他的描述也許就可以多那麼一行字。這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,何樂而不為呢?」
根本是一派胡言,像是企圖為自己暴行辯護的神經病所提出的歪理。權澤舟冷笑了一聲,諷刺道:
「如果哪天我死在你手上,拜託你讓我死得無趣一點。」
「嗯……這恐怕有點難度,不過我會考慮看看的。」
有什麼好考慮的,還故意賣關子。傑尼亞接著又補充道:「別擔心,只要你不對我下手,這種事就不會發生。別看我這樣,我向來只會行使正當防衛。」
「突然間充當起和平主義者來了?」
權澤舟把方才的嘲諷原封不動回敬給他。傑尼亞輕笑一聲,隨手將手中的威士忌拋給權澤舟。小瓶子裡的酒只剩不到一半,權澤舟直接以瓶就口,將威士忌一口乾下。食道瞬間傳來灼燒感,舌頭也有些發麻。
這時,一旁外套裡的手機響了起來。權澤舟放下空瓶,拿出手機確認,總部又傳了一張照片來。等待片刻之後,畫面上出現了一個面相冷酷的俄羅斯男人,令人不禁猜測,這個人或許就是部長提醒過要特別小心的「普希赫.波格丹諾夫」。權澤舟還在兀自猜想,傑尼亞已悄然靠近,劫走他的手機。
「總部叫我要小心這傢伙,你認識他嗎?」
傑尼亞半瞇著眼確認照片,隨後點了點頭。
「當然,這傢伙我熟得很。」
「是個怎麼樣的傢伙?」
「最好別去招惹他。我從沒見過誰惹到他之後有好下場的。」
「摩根的死跟他有關嗎?」
「你是說之前那個美國人摩根?可能就是這瘋子下的手,也可能不是。不需要太過在意,反正你也不是來復仇的吧?對方要幹嘛隨他去,我們只管做好我們自己的事。」
「竟然連你都叫他『瘋子』,真是難以相信他有多瘋狂。」
權澤舟搖了搖頭,傑尼亞只是輕輕一笑。其實就算傑尼亞此刻自稱他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瘋子波格丹諾夫,權澤舟大概也不會太過驚訝。而能讓這傢伙毫不客氣地用瘋子來稱呼,權澤舟實在想像不到對方是個怎樣的人物。
總之,既然傑尼亞都說跟他扯上關係不會有好下場,那麼保持距離才是上策。此時此刻沒必要為尚未出現交集的人分心。當前最重要的是專注完成眼前的任務。
「聽說你對這邊的政治結構和資金流動非常了解?」
「當然,如果你需要,不管是哪邊我都可以幫你牽線。」
傑尼亞自信滿滿,看起來並不像在吹牛。既然不得不接受這個搭檔,那不如好好利用他,充分榨取所有可用的資源。感覺來到俄羅斯之後的倒楣運似乎終於開始翻轉了。
權澤舟難得露出輕鬆的表情,向搭檔作出了指示:
「首先,幫我篩選一些熟悉武器地下交易的對象。不管是出資者、實際的開發者,還是買賣的中間商,全部都可以。要想見到『安娜塔西亞』,得先有進宮的資格才行。」
聽到「安娜塔西亞」這個名字,傑尼亞的眉毛微微一動,動作細微得讓人難以察覺到那一瞬間的變化。
但傑尼亞很快便點頭表示知曉,接著拿起外套起身:
「那就等明天準備好再來談吧。」
聽到對方終於要走了,權澤舟簡直不能更開心。他起身緊跟在傑尼亞身後,迫不及待送他出去,恨不得把他身上特有的氣味一起趕走。權澤舟搶先伸出手,親自為傑尼亞開門。
傑尼亞順從地走出去。權澤舟很想對他說「快滾吧」,但還是開口道了一聲「明天見」。他正要關上門,門卻關到一半就卡住。權澤舟詫異地低頭一看,門縫中伸進來一個尖尖的鞋尖。他不悅地抬起頭,看向傑尼亞。傑尼亞微笑著,稍微欠身,直到兩人的目光正好對上。
「之後有時間,再來慢慢研究那張面皮下的真面目吧。」
傑尼亞含著笑意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陰森。權澤舟刻意皺起眉頭瞪著他。傑尼亞又衝他笑了笑,隨後才直起身子,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。權澤舟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,然後關上了門。
傑尼亞來到電梯前,電梯門很快地開了。他進入時與電梯內的一名男人對視了一眼,轉過身背對著那個人。在快速下降到一樓的電梯裡,他背後的男人突然開口請示:
「該怎麼做呢?」
傑尼亞若無其事地看著逐漸減少的樓層數字,不知道在想些什麼,微微扯開原本平靜的嘴角。只聽他懶洋洋地嘀咕了句:
「炸了,連個藏身的洞窟都別留。」